那一年,我刚分配到城郊一所中学当教师,工作积极性自问不低,我用心备课,备课笔记写得像印刷体一样,随时可以拿到区里去展览;我千方百计搜罗新颖的试题,为全年级所有的孩子刻写油印讲义要用的蜡纸;我给每一位学生的试卷写分析评语,认真地制作表格,分析他们在知识体系上共性的疏漏,以及思维上的盲点。

然而,令我意外的是,期中考试结束时,学校组织学生给教师打分,我得了B。这件事令我说不出地沮丧和尴尬。那些天,我的不解与困惑,一条条挂在脸上,谁也瞒不过。

校长知道我情绪不佳,建议我去旁听一下袁老师的教学。校长说:“袁老师每年接手的班级,孩子们都能飞快地爱上他个人的魅力,成绩推进得非常快。要知道,这个年岁的孩子,是会因为喜爱某一位老师,而爱上他所执教的学科的。”

于是,我就跨学科去听了袁老师的课。那节课他上的课文,正好是鲁迅先生的《故乡》。在课堂上,袁老师作为一个人高马大的男老师,忽然拿出一个巴巴头一样的假发套,套在自己头上,并且换上了尖头高跟鞋,模拟豆腐西施出场时那尖酸刻薄的圆规味道。这奇妙的出场,让全班同学都笑翻了。接着,他开始模拟闰土在月光下追猹、叉猹的少年神勇,又模拟了他成年后低眉顺眼,以颤抖的声音叫“老爷”的卑微模样。我的心都颤栗了起来,继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这样的变化是怎样发生的?鲁迅先生为何能三言两语就紧紧地抓住了人心?袁老师踱到教室正中,像《死亡诗社》里一边上足球课,一边让学生拼命思考诗的意义的基廷老师一样分析道:“之前,我们评价一个作家的写作风格,不是说阳刚就是说阴柔。而鲁迅先生创造了一种阴而刚的风格,他对世情的冷眼旁观,他刻画的每一个人物,都那么精确,不留情面,也不留余地。他的小说是筋骨型的,嚼出它的味道,你需要有锋利的牙齿。”

听完了袁老师的课,我还跟着他一起去跟学生吃午饭。在此之前,我总是从食堂的教师窗口打了饭,默默回到办公室里去吃。我没有想到这十多年来,袁老师的午饭都是跟学生一起吃的。他亲自为学生添饭添汤,甚至从家里带了盐水鸭来,用一次性的竹筷分发给每一位学生。他对学生说,他出身盐水鸭世家,懂得如何用十几种香料熬制卤水,如何用花椒盐替鸭坯做按摩,如何以卤水浸出皮白肉红骨头绿的盐水鸭。他说:“教书教得不开心的话,可以回家卖鸭子。”学生叹服说,看来让袁老师开心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,那是为祖国的教育事业挽留人才啊!

我也看到,放了学,袁老师把自家女儿从附近小学接来,由女生们辅导功课,而他自己在操场上与男生们打篮球。空旷的操场上,唯有袁老师班上的击球声从晚霞满天一直响到月亮升起来。

他们打的是半场篮球,袁老师所在的球队有时输了,有时又赢了,不管输赢,到最后所有打球的男生都会坐在篮球场旁边的双杠上吹吹晚风,听袁老师吹口琴。

袁老师从自己的兜里掏出口琴来,试了试音,吹起《红梅花儿开》和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,这似乎是过于老派的琴音,里面夹杂着俄罗斯原野上的晚风,夹杂着野莓果浓郁的香气,夹杂着月光照亮白桦树、马车和小驿站的永恒之美。袁老师都不用解释什么,一场激烈的球赛之后,吹口琴的沉静与忧伤被月光看了去,也被孩子们看了去。这是一拨半大孩子人生中的重要一刻吧,与兄长般的老师坐在一起,听他鼓荡肺腑,用一曲琴音道尽人生的所有波峰和低谷。

袁老师沉浸在与孩子们相处的幸福中,他一句话都不必叮嘱,孩子们自会在成长的过程中回味这一刻。人怎样发掘出职业背后的诗意,应该如何津津有味地度过自己的职业生涯,袁老师用一场球赛和婉转悠扬的口琴曲,点拨了这一切。

我倏然明白,自己与一位好教师真正的差距在哪里了。

作者:明前茶

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
来源:扬子晚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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